夜色漸深,除了哥倫比亞路陳公館里的陳斌輾轉(zhuǎn)反復(fù)、無法入眠外,還有一群剛抵達上海且同樣情緒低落的人,在虹口日僑聚居區(qū)挑燈夜話,討論他們將來該何去何從。
這是一座小花園洋房,兩米多高的磚砌圍墻繞成鴨蛋形,因鴨蛋形寬的一端面向馬路,所以大門就開在這里。門上端的青石板上,刻著一尺二寸高的三個大字——“梅花堂”??淘趦膳郧嗍T框上的對聯(lián),把“梅花”二字嵌了進去,為“養(yǎng)梅養(yǎng)性養(yǎng)高深,種花種德種寬厚”。
然而只要消息靈通的老上海都知道,無論梅花堂的老主人還是新主人,都是貪得無厭、橫行霸道之徒,毫無“高深”和“寬厚”可言。這副對聯(lián)刻在門楣上附庸風(fēng)雅,也恰好反應(yīng)出他們偽善的心態(tài)。
院子很大,除了一棟三層的西式洋房外,還有許多附屬平房,有廚房、雜屋、澡堂、車庫和馬廄,以及傭人、保鏢、管家和賬房先生的住所。后院的種了二十多株花草,也名副其實的種了十來株梅樹,其中最高的四株開花較遲,現(xiàn)在正是梅子成熟的季節(jié),地上掉了許多黃色果實,枝頭上還掛著不少梅花。
這么大的院落,居住的人卻不多,顯得空蕩而寂靜。身臨其境,仿佛處在高山幽深的古剎內(nèi),連見過大世面、當(dāng)過國府要員的褚民誼,都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。
境由心生,褚民誼怕的不是梅花堂主人,而是怕今天剛剛?cè)腭v的客人。事實上不僅僅是客人那么簡單,同時還是他的親人、故人,甚至是對他有著提攜之恩的恩人。
“褚桑,松本先生和夫人就在樓上?!?br/>
說話的日本憲兵中佐叫晴氣慶胤,是大名鼎鼎的日本特務(wù)頭子——土肥原賢二的助手。只不過他的老上司盡管在東北、華北甚至戰(zhàn)場上如魚得水,但在號稱十里洋場的上海卻一籌莫展,不得不讓位于日本參謀本部中國課課長影佐禎昭那個后起之秀,以至于連他都成為了那個炮兵大佐的部下。
而晴氣所說的“松本先生”也不是什么日本人,而是他的連襟、已成為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汪精衛(wèi)。
上船容易下船難,一進去可就“出”不來了!
褚民誼有些遲疑,正準(zhǔn)備說點什么,就見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跑了過來,一邊拉著他胳膊往里走,一邊埋怨道:“重行兄,還愣著干什么,汪先生都等你半天了。”
“冰……冰……冰如(陳璧君的乳名)也在上面?”
“現(xiàn)在知道怕了?”
那人回頭看了他一眼,意味深長地說道:“重行兄(褚民誼的字),你說你怎么那么糊涂呢?先生忍辱負(fù)重搞‘和運’,還不是為了這個千瘡百孔的國家,為了救千萬黎民于水火,外人落井下石也就罷了,連你都不理解,還在報上等那些個亂七八糟的文章,著實讓人寒心吶?!?br/>
不知道是因為天生膽小,還是上海灘的反日聲浪太高,汪精衛(wèi)去年在河內(nèi)發(fā)表《艷電》后,褚民誼擔(dān)心被人“誤會”,怕被看成與汪同流合污而遭不測,所以急忙連忙在上海各報遍登啟事,聲明汪的一切他并不知情。
事實上他也確實不知情,從重慶出逃直至今天下午,汪精衛(wèi)僅給他寄過一封鉛字油印的《艷電》,以至于留守在孤島的上海市黨部委員汪曼云,向他打聽汪氏夫婦的聯(lián)系方式都不知道。
沒曾想一次不成功的刺殺,把汪精衛(wèi)夫婦徹底推到日本這邊,而且還秘密來到上海,現(xiàn)在更是叫他過來一起搞“和運”。跟汪氏夫婦的關(guān)系擺在那里,既是親屬,又是同學(xué)、“同志”,更是僚屬,換句說就是想不跟汪走都不行。
既然來了,挨一頓臭罵肯定是免不了的,想到陳璧君那母老虎發(fā)威的樣子,褚民誼禁不住打了個寒戰(zhàn)。
“你還有臉來?。俊辈怀鏊?,他前腳剛邁進房間,一個戴著眼鏡的胖女人,便指著他鼻子劈頭蓋臉地臭罵。
廢話!你以為我愿意來啊?你不讓日本人去找我,我能來嗎?當(dāng)然,這些話老鼠見到貓的褚民誼只能想想而已,說是萬萬不敢說的。
“……別說滴水之恩當(dāng)涌泉相報,就算養(yǎng)條狗見著主人也知道搖搖尾巴,褚重行啊褚重行,你倒好,竟學(xué)人家落井下石!恨只恨我那時瞎了眼,居然讓舜貞嫁給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……”